山里的洋槐花开了。正是五月中旬,小满。几个喜欢郊游的朋友邀我一起去乡下采槐花,说做槐花饼很好吃。我所知道的槐树有两种。一种国槐,俗名家槐,一种刺槐,俗名洋槐。
小时候,听大人们说,洋槐花不可生吃,吃多了易患“大脖子病”,我也不敢亲自去验证此事。我的朋友们热衷于吃槐花饼、槐花煎饺、木樨槐花等,反正我是不喜的,实在受用不了那种特别的味道。
但洋槐花倒是很值得一看,汪曾祺说:“洋槐花盛开,像下了一场大雪”,这句子很得画理,又极有俳人的审美趣味。
槐花蜜我喜欢,过端午吃粽子,若无槐花蜜相佐,似乎少了时令气息,虽然槐花不属于二十四番花信,端午节时槐花也早已谢去了。
我们去的地方是甲子山,在荣成最东南,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。这条山脉是东山与宁津两个镇街的分野,西边是东山,东边是宁津。
甲子山又叫架子山、笔架山,我们在甲子山的东麓鞠家村停车,往南依次有北场、渠隔等村子,能一直通到山前的留村。
这一带的老人说,甲子山古称孟家山,留村古代就叫“孟家山前村”,村西有元代古墓群,为留村程氏祖茔,解放初期尚有三四十座,占地十余亩,现仅存七八座了。
此时,洋槐花开得正盛。站在山脚举目往上一看,若不是扑面而来的花香提醒,还真误会是大雪封山了呢。渐入山林,夹道皆是粗壮的槐树,大者盈抱,更多是碗口粗的。
繁密的枝桠从两边对着压下来,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长廊,一望窅然,人行其下,冷飔暗樾,顿感遍体清凉。
那花是成串、成团、成簇的,悄悄地开着,悠悠地垂着,浅浅地笑着,静静地看着,它无意争春,却凌枝绽放,花开遍野,自有一番超然之气。
五月的阳光在林梢寻找着缝隙,努力地从花叶间挤过,“唰”地一下泻下来,形成丝丝缕缕的光瀑,落在人脸上,跳在衣衫上,又跑到地面上,恍恍惚惚,斑斑驳驳,好像印象派大师活泼的笔触。
阳光打在花束上,肤若凝脂,冰肌香透,令人顿生怜惜之情,有无限遐思,大约如曹子建梦中初遇洛神之时。
杜甫看邻居黄四娘家的花说:“千朵万朵压枝低”;
苏东坡看雨中的牡丹花说:“头重欲相扶”;
张宗子写逍遥楼的山茶花说:“恐其力不胜葩,岁删其萼盈斛”。
洋槐是不用担心其力不胜葩的,更无须删其花萼,它枝条柔韧,木质坚硬,当地人用洋槐做农具,结实得很。
这几年,各地的乡村旅游风生水起,以荣成海草房为代表的胶东渔家民宿遐迩闻名,有的村子还建起了乡村记忆馆,展示业渔文化和农耕文明。
我去时,喜欢看那些农具,有小推车、连枷、耧子、犁、锨、镢、锄、镰等。这些农具,经岁月和农人的手掌打磨,留下一层包浆,我伸手去抚摩它,就会忆起许多旧事来,有快乐,有心酸,有悲恸,也有憧憬,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,一帧一帧放着……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这般感触。
洋槐是外来物种。我的本家爷爷在青岛档案馆退休,他曾告诉我,洋槐原产北美,属豆科乔木,在胶东落户也就100多年的历史。19世纪末,德国人把洋槐引种到青岛,起初,青岛人不识此物,就跟着德国人呼作“卡齐”树。
某日,我翻阅《荣成市志》,又看到一段记载,字数不多,全文引于此:“刺槐,清末由朝鲜引进,初植于成山卫附近。刺槐质地坚硬,韧性强,速生丰产,适作农具,推广迅速。1995年全市有刺槐林6.21万亩。”看来,胶东地区的海洋性气候和砂壤土是很适宜洋槐生长和繁殖的。
近几年,城区里又出现新品种,开紫红色的花,属洋槐的变种,据我观察,长势并不好,似乎也不香,远不及山野间的可人。
游走在大山里,我常立在一棵老洋槐树下,看它裸露的根,看它皴裂的皮,仰头看它一树繁花,于我这是极消受的。
槐花簌簌,落地无声,我的世界开始下雪,就这样浴雪而立,踏雪而行,徘徊竟日,而不自知身在何方了。
既归来,犹有一脉花香在衣袖间。
又是一年槐花开,
繁花朵朵添清幽。
儿时,槐花是妈妈的爱,
是充饥的佳肴,
吃的是成长、吃的是希望,
如今,都成为记忆里的乡愁。